原创
文:雁栖侠
有一天,你可能会遇见他,在乌鲁木齐的某一条马路上,那时他正拿着扫帚,清扫马路上的积雪。
现在,12岁的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回甘肃老家。我有幸与他同行27个小时。
01
年1月14日,农历的腊月二十,乌鲁木齐的天空飘着雪花,直达徐州的火车票已经售空,我只好选择转车。
下午六点多钟,终于在网上抢到一张乌鲁木齐至兰州的车票,k,18车厢,无座。
晚上十一点二十分,我穿过寒风中的月台,踏上返乡的路。
车厢里温暖明亮。我随着人流涌到27号座位旁,立住脚。前后都是农民工,有的带着孩子,大包小包的忙着往行李架上塞,实在放不下的就塞到座位下。
我帮一位小个子妇女把行李举起放好,拍拍手,拽过自己的双肩包,坐在身下。
过道狭小,没有座位的人都挤在这里。我占据约0.3平米的空间,公文包和手提袋掖在三人座下面,盛着食物和饮料,我需要,伸手就能够到。
我要这样度过23个小时。
拥挤的车厢
少年和我紧挨着,穿天蓝色羽绒服,背一个大书包,手里提个手提袋。他身材瘦小,面容白皙,看上去10岁左右。
他利索地把书包塞好,从手提袋里拿出小马扎,打开,和我面对坐下。
车行了半个小时,车厢内才安静下来。我和少年打招呼,说,小朋友,在哪里下车?
他看着我,说,哈达铺。
哈达铺?
我没听说过这个车站,问,是甘肃省哈达铺吗?
他使劲点点头,没说话,紧抿着嘴唇,眼睛却没有离开我。
我在兰州下车。我说。
我们俩都笑笑。
三人座上是一家三口,夫妻二人带着10岁的女儿,重庆人。丈夫40岁左右,在乌鲁木齐做木工。我也是干建筑的,恰是同行,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。
夫妻二人不坐座位,把座位让给女儿躺着,妻子坐在座位前的地板上,木工师傅和我挤一块,屁股下坐一个盛涂料的桶。
我们聊到民工欠薪问题,引周围的人也参与进来讨论,气氛倒也融洽。
凌晨一点多钟,火车过了吐鲁番,很多乘客已经睡去。我正迷糊着,肩膀被人拍了两下。我抬头看,见少年用手指着三人座下面,说:“叔叔,你的包能拿一下吗?我想钻到下面去睡。”
我定了定神,这个我懂,我也在下面睡过。
我拿出公文包和手提袋。
少年躬下身,悉悉索索地鼓捣了一会儿,把一个蓝色的皮箱往旁边推开了点,座位下便露出一小段空间来。少年侧着身,匍匐在地,先探进头,两条腿一屈一蹬,三四下,整个人便全钻了进去,仅剩一双鞋露在外面,再一缩,连鞋子也不见了。
过道里空出一段,我挪了挪地方,和木工师傅终于伸直了腿,我们朝对方笑了笑。
天蒙蒙亮的时候,车厢里走动的人渐渐增多。只要有人经过,我必须侧开身子,让出点空隙。
少年的腿从座位下伸出来,身子一点点向外退。我赶忙站起身,把他扶起,问,“睡得好吗?”
少年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整整他的羽绒服,便从我和木工师傅中间挤了过去。
他是去厕所。
这个时候是上厕所的高峰,至少要排十几分钟的队。如厕的时间不能太长,超过3分钟就有人“啪啪”地敲门。
可是没过多久,他就从人缝中钻了回来,脸上湿漉漉的,显然已经洗过。
我又挪回原来的位置,给他腾出地方。他却不坐,安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窗外。
望向窗外的少年
躺座位上睡觉的女孩也坐起身来,木工夫妻回到自己的位置,我的周围便宽松了许多。
早餐车推过来又推了回去,过道里的乘客纷纷避让。我把双肩包扛在肩上,侧立一旁,等早餐车过去再放下。
是吃早饭的时候了。有几个乘客拿着泡面桶,去水炉处取水。一会端一桶热水回来,嘴里提醒着,小心,别烫着。
木工夫妻拿出火腿、面包和牛奶递给女儿。女孩只接过牛奶,自己从座位下摸出一包零食,这是她昨晚剩下的。
妻子开始责备女儿,说,别吃零食了,吃这个。女孩撒娇,撅着嘴把零食嚼得嘎嘣脆。
我一点食欲也没有,只去接一杯热水端着,偶尔嘬一口。少年也没有吃早饭的意思,他拿出小马扎,打开,坐下来。
我问他:“你的家里人在哪里坐着呢?”
他摇摇头,说:“就我一个人。”
我吃了一惊,问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十二岁。”
十二岁?
和我儿子一个年纪,已经一个人乘火车了。
我开始重新打量他。
少年肩膀靠着三人座的靠背,双手拢着放在腹前,眼睛看向地面,他穿了双新鞋,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抬眼看看我。他的眉毛是弯的,即使嘴角没有上扬,看上去也带着笑意。他说话很轻,有两颗牙齿还没长齐。我不问他问题,他自己不说。
他告诉我,他在乌鲁木齐第三十九中学读六年级。妈妈在老家,爸爸在乌鲁木齐打工挣钱,不放假,不能回家。爸爸的工作是扫雪,但不是环卫工人,具体叫什么工作他也说不清楚。
坐在双人座上的民工一直在听我们对话,他突然插话说,可能是承包某个单位的扫雪任务,打扫单位门前的马路或者单位里面的积雪。这种情况过年是不放假的。
我说,过年不回家,工资一定很高。少年说,两三万吧。双人座上的民工突然喷出一声轻笑,我也知道这个工钱根本不可能。
少年瞟了民工一眼,不再说话,躬身去座位下把他的背包拽出来。
打开背包,先拿出半瓶雪碧,那是昨晚剩下的,又摸出一根火腿肠和乡巴佬小鸡腿,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个红色的塑料袋,皱巴巴的,揉成了一团。
少年用牙齿把火腿肠的包装皮咬开,撕掉,丢进塑料袋,一小口一小口地吃。
“这是你爸爸给买的?”我问。
少年点点头。
“爸爸送你上的火车?”
“我爸爸没有票,不让进候车室,我自己上的。”
“候车室那么大,你知道在哪里候车?”
“知道,车票上写着,A6A7检票口。”
“你一个人乘过火车?”
“我10岁就一个人乘火车了,这有什么。”
少年低下头,注意力在他的早餐上。火腿已经被吃掉,他又撕开那只乡巴佬小鸡腿。鸡腿拿在左手,右手拿着包装纸。也不看我,把小鸡腿送到嘴边,咬了一口。
我没有再问,看着他吃。
很快,只剩下一截小骨头。少年把小骨头放进塑料袋,右手包装纸里,还有余下的凝胶,便用双手慢慢地向外挤,抬头看了我一眼,赶忙停下,也丢进了塑料袋。接着抽出一张卫生纸,把手擦干净,再丢进塑料袋。然后把塑料袋收拾起来,塞进背包。
他躬身的时候,吊坠从领口滑落出来,指节大小,在脖颈下来回晃悠。
是一只小老鼠,墨玉雕成的。
02
少年的短发微*,有明显的修剪痕迹,阶梯式一层一层的。
我熟悉这样的头型。在乌鲁木齐最便宜的理发也要15元,如果自己买理发工具,钱就能省下来。
我们谈到了他的家乡哈达铺,少年高兴起来,他掏出车票让我看。票面上没有他的名字,半价。
少年说他的家乡很有名,毛主席曾经到过那里,还建了纪念馆。
但他并不知道哈达铺离乌鲁木齐有多远,也不知道过了兰州还有几站。
“你不知道怎么下车?”我问。
“我妈妈会来接我,到时候她给我打电话。”少年说着,微扬起下巴,头靠在了靠背上,眼里闪着亮光。
他还是放暑假的时候见到的妈妈,那个时候也是他一个人坐火车回家,也是这班车,也是妈妈在火车站等他。
他说在他小的时候,爸爸、妈妈和他一家人都在乌鲁木齐,后来的某一天,妈妈就回老家了,就没有再回去。妈妈住在姥姥家,并没有和爷爷、奶奶住一块儿。他有个表妹是他小姨家的孩子。
我从手提袋里拿出几个橘子给少年。他起初不要,后来还是接住了,装进衣兜,只拿出一个,剥去皮,把皮放进他的垃圾袋里。
我又问:“那么……你现在是回妈妈家,还是回爷爷奶奶家?”
“我回妈妈家。”
“离你爷爷奶奶家远吗?”
“挺远的。”
“你们还去爷爷奶奶家吗?”
少年摇摇头。
“你爷爷奶奶家的名字你知道吗?”
“知道,天水****(抱歉,这个名字我没记住。)我爷爷家很穷,现在还没有脱贫,村里正给我们家扶贫呢。”
列车飞驰,穿过玉门关,再向前是嘉峪关。车窗外是远山,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。
我说那个雪山是不是天山,少年说不是,那是祁连山,他爸爸告诉他的。
卖水果的小推车和卖饮料的小推车已来回走了两趟,每次我都要把包扛起来,闪到一边让他们通过,少年和我紧贴着,有时拽着我的胳膊。
水果售货员问我,不给你家小孩买点水果吗?
我说我们有。
我手提袋里有两公斤橘子,我和少年一直在分着吃。
少年去厕所的时候,木工夫妻对我说,这对父母也够心宽的,如果是他们俩,决不会放小孩出来。
我和木工师傅聊的投机,并交换了手机号码。我问少年,能告诉我你爸爸的手机号吗,将来有工作我们也能互相联系。少年很痛快地答应了。
吃饭的少年
03少年的学习成绩不太好,按他的话说是一般。语文成绩最好,特别是作文,在年级里是数一数二的。
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雪亮,神采奕奕。
我问他这次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,他说,在“和”和“暖”这两个字中任选一个,根据这个字写篇作文,他选了“暖”字,他把“暖”字拆成了“日”和“爱”。
他突然停下来,仰着脸问我,这样拆是不是错了?“爱”字不是那样写的。
我说,没错,那个也是爱。
少年笑了,说:“我就解释成太阳和爱心。太阳晒着暖和,爱心也让人温暖。接着我又写了一个故事,一个小女孩的奶奶病了,小女孩端碗热水给奶奶喝。热水很热,把小女孩的手烫伤了,但她还是端给了奶奶。”
我很震惊,说:“这个故事是你想起来的吗?”
少年摇摇头,说:“我在一本作文书上看到的,我稍微改动了一下,就用上了。总的意思是一样的。”
“不错,真的不错。”我连声夸赞他,“你一定要努力上学,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。”
我用手拍拍他的肩膀,他的眉毛是弯的,现在眼睛合成一条缝,也弯弯的。
我摸摸它挂在胸前的小老鼠,他告诉我这是他爸爸送给他的。
我又摸摸他的头,说,这头发肯定也是你爸爸给剪的。他瞅着我直笑。
这一路过来,我们俩越来越熟悉,他也愿意告诉我更多事情。
每天的清晨,他爸爸会给他做好饭,有时候来不及就给些钱,让他自己去买。星期六和星期天,他会拿着扫帚跟着爸爸扫雪。
我打量着他瘦小的身板,想象他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扫雪的样子。
他身高还不到1米4,体重27公斤。我儿子也是十二岁,身高1米52,体重43公斤。
“我爸爸说,我小时候营养不良。”少年幽幽地说。
在爸爸和妈妈之间,他更喜欢妈妈。之所以没和妈妈在一起,他认为是因为爸爸能挣钱养活他,他能在乌鲁木齐上学。
但是在乌鲁木齐上学,有一点让他不开心,他的校园内存在欺凌现象,他曾遭受过校园暴力。
少年说,刚开始他被欺负的时候,他就和他们打。后来,他就逃跑,他们抓不到他,于是欺负他的人只能辱骂他。他只有一个朋友,是个蒙古族小男孩,和他一样受欺负。学习成绩要比他好,但作文不如他。
我长嘘了一口气,问:“你很想在老家上学吗?”
少年想了想,说:“在乌鲁木齐很……科技,在老家很自由。”
“科技”和“自由”,少年用的就是这两个词。
我点点头,又问:“老家有多自由?”
“老家…”少年的目光左右搜寻着又回到我的眼睛,说:“我可以和我妹妹玩,我也能去放羊,我也会改装弓箭,去射野猪。虽然我不会砍柴,但我会爬树,我爬树像小猴子一样灵敏。我还准备了一个搞笑的剧本,回到家和我妈妈拍视频,发快手。”
我看着他好一会儿,直到他重新安静下来,我说:“我如果跟着你去你家,你欢迎吗?”
少年愣住了,眨着眼睛,说:“你不是在兰州下车吗?”
“我不下了,跟你走。”
我继续向少年解释,我不想隐瞒。我说:“我有一个朋友圈,都是搞新闻工作的,刚才我把你的事情发到群里,大家都非常感兴趣,想让我到你家里去看看。”
“是采访我们吗?”
我说:“算是采访吧。”
少年忽然探身过来,凑到我近前,说:“能为我们做广告吗?我爷爷养了一群羊。”
我说:“……可以。”
“那好啊,你就跟我去吧。”少年朝他的家乡摆了一下头。
我说这个事情你要给你妈妈说一下,征求她的意见。
少年说你放心吧,我妈妈一定会同意的。
我伸出手,他也伸出手,我们两只手握在一起。
他笑得真好看,像春天的花一样。
04
餐车又推了过来,已是午饭时间。我抗起包和他并排靠边站,让餐车过去。我说咱们买盒饭吃吧。他说他不喜欢吃火车上的盒饭,有一次,都把他吃吐了。我还是买了一盒给他,但他坚决不要。我只好草草吃掉。其实我也不喜欢吃火车上的盒饭。
木工的妻子拿出他们带的饭盒,把新鲜的豌豆苗和粉皮放在里面,女孩又加上两根火腿。
我问她,这是你们自己带上来的?
她说她们上车之前已经准备好了,这一路上怎么吃都准备好了。用开水一泡就可以吃,像吃火锅一样。
我感叹,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。
手机响了,少年接通电话,他用家乡的方言和对方通话,我一句也听不懂。他一边通话,一边不时地看我两眼。好一会他才挂断电话,脸上带着笑。
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,他说他妈妈欢迎我去作客。
“你妈妈有多欢迎我?”我故意逗他。
他眉飞色舞:“就看你到我们家,我妈妈给你做多少菜了。我妈妈非常好客的。”
我旁边的女大学生惊奇地看着我。她在乌鲁木齐上大学,回老家陇南。
我问大学生,你能听懂他说的话吗?大学生说,能听懂一点。我说,我想到他家里去看一看。大学生微笑着向我点头,我能看出她的赞赏。
我心里终于踏实了,少年的母亲肯定是欢迎我的。
少年也饿了,他拿出他的书包。我说我能参观一下你的包吗?他说可以,你看吧。
包里面有两瓶水,一瓶可口可乐,一瓶雪碧,还有火腿肠小鸡腿之类的吃食。还有几本寒假作业,和一包小玩具枪。
他把玩具枪展示给我看。枪两块钱,子弹60发30元。是爸爸给他吃饭的钱省下买的。
少年的小玩具枪
周围的人也都来围观,说,你这是个百宝箱啊。
我又查看了他的手提袋。手提袋里有一个小床单。他说这是爸爸给他准备的,累的时候坐在马扎上,困的时候把床单铺到地板上就睡了。
少年吃了一个火腿,又拿出一盒八宝粥。他费了很大劲才把易拉盖拉开。舔干净盖子上面粘的粥液,才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吃。
火车通过隧道,车厢内变得昏暗,我的手机也失去了信号。少年告诉我,火车还要经过一个很长的隧道,恐怕要一个小时才能通过。
周围没有人反驳他。
在经过那个很长隧道的时候,他坐在马扎上睡着了,头埋的很低,在他身后瞧不见,身体蜷缩在那里,小小的,和我的背包差不多大。
木工一家三口和熟睡的少年
列车在大地上穿行。
金昌过去是武威,武威过去是兰州。
木工的女儿靠窗坐着,摆弄手里的学习机。少年用老年手机玩了一会儿俄罗斯方块,就收了起来。
双人座上的民工戴着耳机,智能手机里播放着动作片,少年看了几眼,没有声音,也就不看了。
我问少年,你有没有崇拜的偶像?他说有,*。我说你为什么喜欢*?他说*的动作非常好,他还学会了几招,能用上。
我说是用来和别人打仗吗?他说不是,是用来逃跑。
卖水果的小推车也来了两趟。我买了一包大青枣,一包香蕉。少年说他不吃香蕉,我把大青枣给他。
少年把吃剩的枣核,装在裤兜里。我指了指他的垃圾袋,他说,我带回家去种到地里,老家没有这种果树。
双人座上的民工告诉他,这个大青枣还没成熟,种上也不能发芽。
少年说,我知道,那些嫩的枣核不能发芽,嫩枣核是软的,成熟的枣核是硬的,我留下的是成熟的。
少年看向我,我说可以回家试一试。
05
我和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我想在到兰州之前,有必要和他妈妈通个电话。我有最坏的考虑,如果他妈妈把我当成拐卖儿童的坏人怎么办?我怎么才能取得她的信任呢?
18:40的时候,少年又接到一个电话。少年说了两句,把电话递给我,说:“我妈妈打来的,她想和你说话。”
我接过电话,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,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,车厢里噪音太大,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:“……知道你是好心,送我家孩子回家……谢谢你……我们也是没办法……”
我连忙向他解释:“大姐你相信我,我没有恶意。我碰巧和他坐一块儿,又是顺路,我就想送他回家。我也想到你们家去看一看,你不介意吧?”
“……谢谢你大哥……”
信号实在不好,我没有听到拒绝的意思,但心里依然不能安稳。
她会怎么想我呢?
晚上十点多钟,火车已运行了23个小时,每个乘客都疲惫不堪,连谈话的兴致也没有了,或东倒西歪,或席地而坐。木工夫妻又让出座位,女孩鲜艳的红袜子有时会伸出座位,伸进过道里。
少年趴在书包上打瞌睡,后来索性把马扎放倒,枕着书包,蜷窝着睡去,羽绒服胡乱地垫在身下。
女孩鲜艳的红袜子,昏睡的少年。
23:20,火车经过兰州,我没有下车。
列车员叫醒熟睡的少年,问他在哪里下车,有没有家里人跟着。那时的少年已进入沉睡状态,睁开眼坐在地板上,好久没有清醒过来。
周围的人都微笑着看着他,没有人替他说话,列车员要听他亲口说出答案。
少年终于清醒过来,拿出他的火车票。列车员看过,又给他放回口袋,说,你继续睡吧,下车的时候我来叫你。
少年没有再睡,迷迷瞪瞪地坐在那里,看着他的新鞋子。
少年的书包
00:05,少年开始流鼻血。我拿出卫生纸给他擦干净。还好,很快就止住了。
我开玩笑地说,小朋友,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,不然我跳到*河也洗不清了。
周围的人一阵哄笑,他们都知道我要送少年回家。
两点的时候,少年又接到个电话,这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,接完电话后开始收拾东西。再过20分钟,就到哈达铺站。
女大学生找我低声说话,她说,你真的去他家?
我看着大学生闪烁的眼神,已猜到通话的内容,他妈妈改变主意了。
我说是的,已经到这里了。她说,他母亲会见你吗?我说,总要去试一试。
车停了,我向周围的乘客告别。少年跟着列车员在前面走,我被人群隔在后面,看不见少年的身影。
哈达铺下车的人不多,我最后一个走下车,少年背着书包,站在空旷的站台上等我。
出站口我停下来去补票,补票处没人,查票的工作人员冲我挥挥手,直接放我通行。
来接少年的是一男一女,男的40岁上下,和我握握手。女的戴着帽子,围着围巾,只露两只眼睛,我看不出年龄。
少年说这是他小姨,他妈妈没有来。
车在不远处的路边停着,他们招呼我上了车,男人开车把我带到一个商务宾馆门前。
在车上少年的小姨问我:“师傅,你是哪里人?”
我说我是江苏徐州人。
“你干什么工作?”
我说:“我做工程承包,也就是包工头。我有一帮做新闻的朋友……”
少年的小姨打断了我,说:“这么大的小孩一个人回家不是很正常的行为吗?”
我说,是的,不过我还是第一次遇见。我本来是回老家过年的,恰巧看到他一个人回家,我就觉得吧,他很不一般。我很惊讶,所以就冒昧着跟来了,想深入了解一下他,和他的家庭情况……
“他只是个孩子,有啥可深入了解的?”
我说:“我听他说他爸爸是一名民工,过年不能回家,家里还是贫困户,没有脱贫。我和他妈妈也通过电话了,她说可以我才过来的……”
女人说:“他一个人回家难道不对吗?”
我说:“你别误会,我没有恶意,也不想过多地打扰你们的生活……”
她说:“好吧,你先在这住一晚上,明早再联系吧。”
商务宾馆里,我是唯一的客人,60多岁的值班老太太问我,都回家过年了,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?
我说我是来走亲戚的。
天亮的时候,我没有联系上少年的妈妈。中午收到他爸爸给我发来的短信:
……谢谢你。……我们没有误会你的好心。只是现在的社会没钱什么都不行。儿子这么小一个人回家,我的心情是非常痛心的。但是,事实是在新疆打工,钱也不好挣。为了给儿子更好的未来,我只能努力挣钱,让他好好在新疆上学。这也是没有办法,才让他一个人回去找他妈妈去了。非常感谢您的关心。
我给他回道:你儿子非常出色。祝你事业有成。
我没有给少年打电话。我想,也许有一天,我还会在乌鲁木齐的某条马路上遇见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