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的一篇采访稿。那年打工者一天的标准收入是30元。那天路过福州屏西小区外的一座桥,这位姓戴的大哥蹲在一群衣裳陈旧的外地人中,呆滞的眼神忽然间留住了我。我请他进入旁边的小店,给他点了一碗面、一份扁肉,他快速吃完,然后聊了近一个小时。这篇稿发在当时供职的杂志,后来发行量巨大的《海峡都市报》全文转发,曾激发许多人的善心,他们打电话给报社,想资助戴大哥,可是包括我在内,却再也没找到他。问了,没人知道他。
大哥大哥你好吗?
现在,戴才发蹲在福州繁华的马路。他个子本来就小,往下一蹲,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团了。马路上车来车往,富丽与喧哗每一刻都在上演,而这些与他都没什么关系,他安静地蹲在那里只是为了等待,等待有谁上前叫一声:“喂,到我那里去做工吧。”这是他目前为止最热爱的语言,常常还未等对方开口说出来,他就已经从地上跳起来,鸟儿一样奔过去了。他是了为打工离开家乡的,家乡在千里之外的安徽省宿松县一个小山村,那里至今尚未通公路。他做的是建筑泥水工,没有手艺,他也只能做这个活。百把斤的水泥、砖块或者其他什么,从楼底下往上挑,再把各种建筑废料从楼上挑下来。城市的楼房怎么越盖越高了?一层又一层的楼梯,总也走不到头似的。他体重只有八十多斤,肩上的担子早已超过这个重量,于是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。但是,有担子压着的时候,他心里是踏实的,也是幸福的,有担子压着说明他这一天有收入。蹲在路边尽管轻松,睁大眼看着大阳从东边起来,慢慢地一点点地移往西边,转眼又淹没在高楼大厦后,他的心却一阵紧似一阵。
如果有活做,一天的工钱大约有二三十元。这是个什么概念呢?就是说每天都能有工做的话,他一个月就能有近千元的收入。近千元啊,对他来说科就是一束最艳丽的鲜花了。他这样的人,能有多少需求呢?每天的伙食费在5——8元之间,早上在路边小摊上吃,午饭晚饭在快餐店里解决。快餐店里有香喷喷的鱼肉,他经过时,一口口咽下口水。他只能买青菜,有青菜吃已经不错了。住的地方呢?住的地方非常简陋,是这人城市目前最破烂的房子,在靠近郊区的地方,小小的一间每月租金60元,五个同乡床挨床住一起,每人分摊12元。就是这些,戴才发的所有消费就是这些了。所以,如果每个月能做足工,他就能省下一笔钱,就能往家里多寄些钱。
但实际上,大部份时间他者是蹲在路边的,没有找到工。
工不好找,越来越不好找了,而他的年龄却一天比一天大,他已经44岁。跟他蹲在一起的有十几个人,他们中有些是同乡,有些不是,一个个都比人年轻,也比他体壮。来找工的人一二三点了几个去,一般都不会点到他。他年纪最大,人家不信任他,而且个子特别矮小,嘴巴又拙,不会喊不会叫,一窝蜂似的同伴围上去,一下子就把他遮没了。这里头也有小小的竞争,他常常争不过别人。他叹了口气,除了叹气好像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。
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,从小就这样。四岁时,父亲病死了,留下一个女儿三个儿子,戴才发是其中最小的一位。母亲以羸弱身躯早出晚归累死累活,所有的温情都被生活榨干了,哪还有半分柔肠施予儿女?他有一顿没一顿,像猫狗一样一天天长大,长到一米五出头一点,个子就不再往上长,长不了了。
姐姐出嫁了,那一带女孩那时出嫁也没什么聘礼,主要是男方根本拿不出,女孩放在家里反而多张吃饭的嘴,没聘礼也得嫁出去。接着两个哥哥相继结婚,完成了这两桩婚事后,家中已经货尽全力,剩下戴才发,虽然名字又吉祥又富贵,却是两手空空。山间寂寥的风吹过来刮过去,日出日落中他慢慢成为“大龄青年”。直到28岁,他才终于把邻村一个女孩娶回来。结婚时,除了姐姐送的一床棉被外,什么都没买,连新娘的衣裳都是旧的。
戴才发最内疚的事中就包括这一件。虽然妻子始终没有抱怨一句,但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。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以来,生活明显有了起色,但全村每人平均二三分地,都在山上,山上掘出一块块小梯田,种下水稻,一年只能收一季,也就打下几百斤的谷子,哪里够吃?最多再种些油菜,打下的菜籽拿去卖,也只能卖得四五十元,这基本上就是全家的全部收入了。所以戴才发要出去打工,他一直想,却直到年月才动身。他放不下家里,妻子得了胃炎,三天两头胃痛,没法干重活;妻子也不放心他,觉得他老实疙瘩的,怕他不但赚不到钱,反而还要遭人欺。但是,总得闯一闯吧,不闯,日子很难有大起色;闯了,说不定时来运转,那时就能让妻子和一双儿女享点福了。
就这样,他走出了山村。走出来后,他也才第一次见到汽车、火车、电视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稀奇东西。
福州这地名戴才发已经听过好几年了,村里各家各户都有人外出打工,其中就有来福州的。当然也有不少是在其他地方,东南西北都有。在他印象中,南方总是堆着金铺着银,好像只要弯下腰就能捡到钱,而福州,这名字听起来就顺耳,听起来就像是富得流油的地方,所以,他没半点犹豫就选择了南下,那么大的一个中国,他哪儿都不去,单单奔福州而来。一切都还顺利,他找到了打工的老乡,加入了他们的队伍。
先是在一些建筑队当小工。包工头让他们干活,活干了一阵,完工了,钱却常常拿不到。有些包工头黑心,吞下所有人的工钱一走了之;或者有胆子大的去讨钱,甚至还会被打被骂。
年11月的时候,他也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。干到第五天的时候,一块砖头从上面掉下来,砸在他左肩上,立即黑红青紫了一大片。疼啊,钻心地疼,眼前都是金星在飞。但老板只花五块钱叫人买来一包药膏给他,就再也不予理睬。他手抬不起来,不能干活了,在床上躺了五天。第六天上班时,才知道已经被炒掉了,连前五天干活的工钱也只草草算了一点。这次经历后,他彻底怕了,明白自己没力没本事,被人家捏得圆来扁去,骗得分毫无获,也不知道怎么争、向谁争。所以,还是老老实实蹲在街头打零工吧,打零工虽然没有安定感,但每一次都能拿到现钱。筋疲力尽后,毕竟还能马上拿到钱,实在,他图的就是这个。
没活干的时候,赚不到钱,却照样得为吃饭租房付出钱,他便会有一种感觉,觉得自己正站在飘浮于茫茫大海的一块冰上,太阳照下来,脚下的冰正一点点化去,而海水也一点点漫上来……真的很恐惧,夜里两眼都合不上。即使睡着了,噩梦也接踵而来,都是有人拿着枪追在背后,而自己怎么跑都在原地打转之类的。这样他就会想着归去,在家至少住不要钱,吃也可以省一点。但在家一多呆一些日子,他心又慌了,于是又出去打工。
那一年他工做得最顺利,一共挣到了三千多元钱。三千多元,对他来说这是多大的一笔钱!钱在手时,他是兴奋的,几乎相信自己就是富翁了。往前瞻仰,他甚至还看到红彤彤的一片灿烂。但是这一两年就不行了,三天两头只是空蹲在路边。福州难找到活干,他就去了江苏常州,从年5月到8月,他灰头土脸地干了三个月,除了吃和住,就只剩下元钱了。8月他回家帮妻子割稻子,忙过农活,于11月17日再次来到福州。
家里怎么样了呢?那么多蹲在路边的空闲时间里,他总是一遍遍地想着家。
家中的妻子的身体还是那么糟糕,16岁的女儿早已辍学在家帮母亲种地、喂猪、做家务,而12岁的儿子在村小学正读到五年级。
他多么喜欢这个儿子。儿子虽然长得矮小,12岁了个子还不如城里七八岁的孩子高,但那是他的希望所在。小时候他曾盼望着上学,但只上了两个月,就放弃了。家里太穷了,供不起这样的“闲人”,他要上山砍柴,要下地割猪草。所以,直到现在,他除了自己的名字外,再不会写第四个字。但他要让儿子读书,一直读下去,包括高中和大学。那次他从江苏回家时,只有长途带卧铺的那种汽车可坐,车票元。只要省钱,多远的路他本来都只要站着的,但他找不到这种车。这元掏出去时,他心疼得直吸冷气。车到县城,从县城到他的老家还有40里的山路,没有任何其他的交通工具,他只能步行。路边有卖苹果的摊子,他在那里站了片刻,想给妻子和儿女各买一个,但是算一算钱,又掉头走了。三个月打工只挣来了元钱,花去元路费,只剩下元了,这是准备用来给儿子缴学费用的,读书是最要紧的,别的就算了。
走进家门时,妻子和儿女都围上来,儿子抢过他的行李,一件件往外掏:发馊的汗衫、破旧的工服、开裂的*鞋……儿子的眼中渐渐堆满了失望,他是想找到一些吃的东西,哪怕一粒糖果也好,但是没有,没有!戴才发站在一旁看儿子,那一刻他的眼泪差点就出来了。他不爱讲话,懂的道理也不多,但那天他搂过儿子,说起了读书的重要性。“读了书,你以后的日子才好过哩,你就不会这么穷了!”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多遍。元,这是儿子的学费,挺大的一笔钱,但把钱交到儿子手上时,他的动作干脆利索,脸上还有难得的一抹光泽闪过。“好好地读,好好地读。”他一再叮嘱着。
然后他的口袋里就只剩下两元钱了,他把这两元钱给了妻子。妻子默默地接过,默默地放在衣袋里。接下去的日子里,戴彩发为割稻、晒谷忙了一阵,他发狠地忙,像是为了补偿什么。入秋后,天一日日地发凉,眼见着春节就要到了,他心又动了。他跟妻子说:我再出去试试,挣点钱过年吧。妻子犹豫了半响,点头同意了。
出去至少需要路费吧,他向人借了元,又出发了,他还是去了福州。
我见到戴才发时是年11月22日,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,他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蹲在二环路上,仰着头东看看西瞧瞧。我说我们谈谈吧,谈一个小时我付你二十元钱当“工钱”。他的眼里马上放出光来,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。而且像是怕我反悔似的,催促道:你要谈什么?谈吧谈吧谈吧。
谈话相当吃力,因为他的安徽口音太重,说得又支离破碎疙疙瘩瘩。但他是认真的,认真地回答每一句,而且努力地卷动舌头想把普通话语音咬准。说到8月回家儿子在行李包中翻找吃的东西时,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去,眼眶中都是泪。
但他不埋怨,他始终不埋怨什么。唯一让他气愤的是那些小偷小摸的外来者,他觉得这些人坏了他们打工者的名声,让城里的人讨厌他们,看不起他们。他说,我们是凭自己的力气挣钱的,我们应该挣一份干净钱。
11月17日抵达福州后,他马上去了路边,但五天过去了,他至今没找到活做。离春节已经没多长时间了,如果没挣到钱,他是不想也不敢回去的,回去了拿什么还钱?又拿什么给妻儿?可是他太希望回去了,春节,那是什么日子,他不敢想象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异乡的情景,这是件揪心的事。
我问他儿子以后如果真的考上中学考上大学,那一大笔起的钱拿得出吗?他沉吟片刻,笑笑,说:“以后再说吧,只要他读得了,再怎么样也得想办法啊。”一百多斤的担子他现在还能挑得起来,只是感到脚越来越没力气了,但为了儿子,他准备继续打工,继续在异乡漂泊。
每天蹲在路边,每天东张西望着周围的一切,在他的眼中,福州也一天天变得漂亮起来。城市的天空原该是这么蓝,城市的灯火原该是这么亮,他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。有个愿望他直到最后才说出来:有一天,他希望儿子能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成为城市真正的主人。
离去时,我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给他。我说:大哥,但愿你梦想成真,但愿你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。
(第二天,我整了一包衣服、几包饼干之类的食物,和一点钱重返旧地,却没找到大哥。问其他人,他们说不知道他啊,他是新来的。聊天时其实并未打算写稿,当天晚上,写了)
年11月
特别说明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