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儿时的一场大雪。
树上,房顶上,草垛上,牛车上,全是厚重的积雪,把一切都凝固在原地,像一尊尊洁白的雕像,整个世界换了另一副模样。
放学路上,沟满壕平,已分不清哪里是沟哪里是路。一道道棱角分明齐腰深的雪墙,将路横腰拦断,凌厉地指向东南方。这是西北风的方向,这是凝固的风。
只有没被凝固的我们一帮小伙伴,兴奋地像奔跑的羚羊,纵身一跃,轻松跨过一道道雪墙。与我们的似火热情相反,天好冷。凛冽的西北风无情地灌进裤腿,游刃有余在直筒棉裤里盘旋打转,冷气围绕小腿往上直顶,有缝就钻。裤腰上下,冰火两重天。
本来,母亲给我在棉裤脚的地方弄了两条绑腿,为的就是不让冷风灌进棉裤。可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裹腿老太太式的打扮,冷就冷点吧,每次一出家门我就把它们解下来。
但是这天确实太冷了,不管怎么疯跑,身上全无暖意,又冷又饿,当看到炊烟袅袅的家时,几乎快哭了。
就在箭一样跳进屋,刚想对着爸妈诉苦的一瞬间,一股浓香的味道扑面而来,顿时,整个世界都觉得温暖了——这是白菜豆腐炖粉条的味道。此刻,这个熟悉的味道,深深印进了我记忆的味蕾。
时光如梭。九十年代初,我负笈求学于泰山南麓一所小巧雅致的学校。面朝神圣的五岳之首泰山,两年时间里,我攀登了十多次。记忆最深刻的一次,就是和最要好的舍友一起雪中登泰山。
之所以想雪中登泰山,是因为深受李健吾《雨中登泰山》的影响。那篇文章,让我知道了“孔子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”气度,让我明白了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胸怀,让我对泰山的历史人文、一石一木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,更让我对雪中登泰山产生了无限的兴趣和遐想。
是日,大雪刚过,我和舍友带上点吃的,一大早就在泰山脚下的冯玉祥墓附近,顺着一条“野路”,在积雪厚重的山林里向着泰山顶峰进发。
这条“野路”是一帮没有办理登山证的同学们经常走的一条路。我和舍友都没有办理一年几十元年费的登山证,这样可以省下一个月的伙食费。
平日里的“野路”就不太好走,时而丛林密布,时而峭壁悬崖,时而荆棘载途,更何况这次大雪积重,山路崎岖。一路之上,我们走得着实艰辛,数次打退堂鼓想要回去,但是回头一看,走过的路已经那么漫长,抬头仰望,泰顶在向我们热切地召唤,最终感性战胜了理性,我们在大雪中,深一脚浅一脚,相互鼓励,勇往直前。
历时三个多小时,我们终于攀上了泰山顶峰。上苍果然不负有心人,我们除了享受到登顶的快乐,还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罕见的云海奇观。“云海四茫茫”“荡胸生层云”用在此时最恰当不过。
洁白的层云像一条平铺着的流动着的巨大帷幕,将大地、群山、芸芸众生一并覆盖,泰山山脉的侧峰在跌宕起伏的云海间偶露峥嵘,犹如浩淼大海中的礁岩,滤去原本的雄壮与伟岸、红尘与浮华,只留处子般纤弱与稚嫩、腼腆与青涩。站在蓝宇之下、云层之上、群山之巅,我们是何等的渺小,曾经的喧嚣、得失是何等的微不足道,静谧的蓝与白将灵*洗濯,心止如水,杂念遁迹,哑然失语。
远处好风景,莫要贪心;近处是人生,处处留意。时至午后,带着莫大的满足,我们从泰山顶峰沿阶而下,返回我们的人间。“上山容易下山难”,卯足劲攀登过后,腿脚又酸又痛,每一步落到石阶上,腿部肌肉都会绵软痉挛,因此下山的时间同样漫长。在山顶时,我们的午餐是登山经典搭配“面包、火腿肠、榨菜”,但巨大的运动量和冬天的寒冷把这些食物的热能很快消耗殆尽,行至中天门附近,已是饥肠辘辘。
又冷又饿。舍友问,下山后最想吃啥?我脑海里迅疾闪出儿时大雪天所吃到的那顿难以忘怀的美味,不加思索脱口而出:白菜豆腐炖粉条。
泰山有“三宝”,至于哪三宝,说法不一。有说“石头、茶叶、灵芝草”,有说“赤鳞鱼、泰山板栗、泰山松”,有说“沉香狮子、温凉玉、*釉瓷葫芦”,这些物件,说实话都能算作泰山之宝。我则更喜欢另一个版本的泰山“三宝”:白菜、豆腐、水。
物华天宝,特殊的地理环境,使得泰山山区的白菜、豆腐和水,有了更多特殊的灵气和味道,三者合一再加上粉条,就酝酿出了我最喜欢的“白菜豆腐炖粉条”。平心而论,相较之下,由泰山这“三宝”烹饪而出的这道菜,味道更胜一筹。
十几年前,我在蓬莱一小镇的银行网点工作,那个时候单位有独立的需要守护的金库,每天营业终了晚上都要安排四五人值班,过年过节都是如此。
有一年过年期间,我被安排值班守库,白天我和单位司机师傅一起值班。单位给准备了一些蔬菜、肉食,但是需要自己动手做饭。单位的厨房在大院东厢房,窗玻璃都破碎了好几块,屋里冷得和冰窖一样,想做饭却根本下不去手。饭总得吃啊,司机师傅也不太会做,我看着面前的一堆菜,思前想后,所幸拎起一棵大白菜剁吧剁吧,找出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豆腐,切了一些猪头肉、猪大肠,再加上一把粉条、几个红辣椒,没有用小灶,而是一股脑全闷进厨房的大铁锅里开始乱炖。
不过,你还别说,这锅乱炖居然味道奇佳,两个人吃不了,就让司机师傅把他的老婆孩子一起叫过来吃我做的“大锅菜”,最后竟吃了个精光。以致后来,单位同事经常会津津乐道提及此事。原因有二,一是我做的确实好吃,二是司机师傅老婆孩子体重均在斤以上,能满足这一家人的胃口,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。
很是奇怪,我关于白菜豆腐炖粉条的这几次深刻记忆,都和冷、饿有关,就仿佛这道普普通通的菜里蕴含着一种温暖的力量,一种生活的味道,一种特殊的执念。
白菜、豆腐、粉条,三者都有玉洁冰清、纤尘不染、质地纯朴的品质,既可以或主或辅做成中华菜品中的美味佳肴,登上大雅之堂国宴待宾;也可以在小小厨房中简单料理,或独烹,或乱炖,成为广大民众饭桌上最常见的爽口家常菜。
吃饱穿暖是美好生活的基础。生活越来越好的今天,虽然人们都吃惯了大鱼大肉、山珍海味,但我依然对白菜豆腐炖粉条情有独钟。
有时候,请朋友吃饭或是帮朋友点菜时,一说要个白菜豆腐炖粉条,就总会有点奚落的声音或眼神,但每次饭局结束,往往就只有白菜豆腐炖粉条会吃的一干二净。说实话,我虽然喜爱吃它,但每次我也只是夹几筷子,并不贪食,看来这道菜真得不是只有我喜欢。
作者:杨新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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